人生總是很奇妙。我大學時參加熱音社認識了佳祐學長。他當時是熱門音樂社社長,他的樂團The Pures 曾在全國熱音賽拿下第四名。他當時是貝斯手。後來中山機械畢業。

之後,學長並沒有以彈奏貝斯為職業。他也沒有做工程師相關領域工作。往藝術領域深耕,幾經轉折,輾轉至今,他成為一個全職的專職的鋼琴調音師。我經常看他臉書。他這趟旅程真的很有趣。學長感覺他十分幸運,他找到了一份他非常非常喜歡的工作。而我覺得這之間的職人精神、工匠精神真的值得細細體會。與大家分享他的奇妙旅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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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以下 轉載自我大學學長,李佳祐臉書)

(經過他大大  本人同意喔喔喔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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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妙的旅程

(載於2020/Feb
美國鋼琴技師公會期刊)

 
過去幾年之間,我為許多鋼琴調音,有家庭、音樂會、錄音室,甚至一些特別場合例如總統就職宴會、外交宴會、純古典以及跨界音樂唱片錄製、外國藝人的音樂會...等等,我從來沒想過會出入這些場合,更沒有想過自己是以調音師的身份前去工作,那是當然,因為不到十年前我根本對鋼琴調音一無所知。
 
一切都是巧合,在因緣際會間我見到我的老師在調音,出於好奇與玩心,我開始跟著老師學習。我的調音老師朱柏麟先生是我兒時的提琴老師,他是調音師也是音樂老師,年紀長資歷深,早已退休,願意收我為徒是基於往昔的緣分,大約同時也作為生活的調劑。因為並非做為職業訓練,所以我們一直維持著很輕鬆的步調,每週只上課三四個小時,然後一起吃吃飯聊聊天,很是愜意。不過在這愜意的學習中,我對這門專業的興趣有增無減,想要知道更多,想要做得更好,買了成堆的工具,甚至為了練習調音而買了平台鋼琴。
 
學習一段日子並大致掌握基本的調音技術之後,我也開始替人調音,不過有一搭沒一搭連副業都說不上,只能說是有興趣的愛好者。真正讓我踏上職業之路,是從我的老師帶我到一心鋼琴工廠的那天開始。
 
三四十年前,台灣正逢經濟起飛的年代,各行各業都蓬勃發展,人民普遍變得富裕,家裡買鋼琴給小朋友學是那個年代常見的社會風景。彈琴的人多,因此製琴產業也非常熱門。一心鋼琴的創辦人陳水勛先生躬逢其盛,從販售鋼琴起家,抱著對音樂的喜愛以及一股傻勁,在台北三重成立了一心鋼琴製造工廠,開始製作台灣唯一的自有品牌平台鋼琴。那並不是容易的事,雖然陳先生在銷售鋼琴的職業中學到許多關於鋼琴的知識,但實際著手製造仍然是困難重重。因此在一心建廠的過程中,除了自行摸索之外,陳先生也請教許多專業人士。知名品牌山葉鋼琴在1969年時於台灣建廠,我的老師是當時所訓練的首批台籍技術人員之一,因此也是陳先生請益的對象。他為一心提供許多技術、知識上的協助,協助一心建成投產,日後他們倆一直維持著長年友誼。隨著時代演變,一心鋼琴逐漸轉型為整新中古琴以及客製特殊鋼琴的工廠,並且在越南建立了大型生產基地,現在是全球中古琴市場中的主要供應者之一。位於台北三重的發跡地工廠,則大致維持原本的規模,繼續供應著本地需求。
 
第一次去一心工廠前,我已經學習調音相當時間了,對鋼琴並不陌生,到了工廠我卻像劉姥姥進大觀園,許多先前愜意學習的過程中沒有接觸到的鋼琴層面,都出現在眼前,舉凡外觀噴漆、低音弦製作、全琴分解維修...等等,讓我大開眼界目不暇給。除了鋼琴的技術層面之外,還有一點非常吸引我 -- 我覺得這個工廠很美!當時的我仍在藝術領域工作,對各種面向的美都時常保持敏感與關注,工廠的器物之美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,直到後來我才體會器物之美僅只是一小部分,那裡的真正美好是其中的人與精神。數日之後,我主動聯絡陳水勛先生,希望能去一心鋼琴學習更多關於鋼琴的知識與技術,他很乾脆地答應,於是我就開始了早八晚六的學徒生活。
 
一心鋼琴台北廠的規模並不大,技師五人各司其職,都是已經在這個行業中幾十年的老師傅。有專職的調音師一位、專職噴漆師傅一位、三位技師負責其餘工作,其中三十年經驗的「老五」師傅,是統管大小事的廠長,同時也是廠中技術最全面的一位,從拆琴、噴漆、打蠟、木工、觸鍵調整、纏繞低音弦、各式維修、甚至是高難度的器官移植手術...全部都拿手,是工廠的核心人物。大部分時間我都跟在他旁邊學習,按照他的指示幫忙做些工作(實際上沒有幫上忙)。
 
一台中古鋼琴進入工廠後,視狀況不同會做不同的處置,大致會經過幾道過程,首先是拆解程序:打弦機、琴鍵、琴弦、鐵骨、絞鏈、琴腳、踏板、各處毛氈絨布等等全部都會被拆卸移除。接著是整理程序:琴身及鐵骨會重新修補上漆,絞鏈踏板等等金屬零件會被拋光,琴鍵會更換鍵面、更換鉛塊、各處毛氈絨布以及各種消耗品更換,待噴漆程序完成,琴身與鐵骨重新組合後便會安裝新的弦與調律釘,如有必要釘板也會更換,打弦機會被清理、修補各處損壞並整型槌頭。最後是整調完工程序:從鍵盤水平及深度開始,完成所有必要的整調後再經過調音數次以及內外清潔檢查就完成了,整體的目標是將原本已經不堪使用的中古琴恢復為功能良好、外觀嶄新、音色悅耳的健康鋼琴。
 
這樣的流程大致與新琴製造類似,不過因為是中古琴,每一台的狀況都不同,因此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出現意料之外的問題,需要視情況調整。這是我在工廠中學到的寶貴心得之一:碰到問題時自己想辦法!不像新琴非常地標準化,哪邊壞掉就換哪個零件,在中古琴上的問題,有時候沒有標準作法,必須發揮一些創意來解決,但是要依據什麼來發揮創意呢?依據的是對鋼琴的理解。對鋼琴各部分的原理、材料、功能等等有充分理解與經驗時,就能夠臨機應變解決問題。我一直記得一位師傅說的話:「如果不能想出方法來解決意料之外的問題,怎麼能叫做師傅呢?」
 
另一個心得則是:知道要做什麼跟會做是兩回事,技術沒有捷徑,唯有自己動手才能夠體會其中奧妙。我觀察老五師傅調整鋼琴時,總是很讚嘆他的眼力跟手法,尤其是調整止音器跟倒退制止器時,看他這邊推一下那邊拉一下,似乎很容易就完成又漂亮,但自己做時就會知道不是那麼容易,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包含著恰當的控制,那是累積了無數經驗才能練成。而這是言語所無法傳達,即使問他怎麼做的他也說不出來,大部分時候我問他怎麼做到,他總是回答:「就這樣啊沒什麼特別」
 
能夠盡情動手是在工廠工作最棒的一點,無論是調音、整調、整音,大方的陳先生允許我使用工廠中的任何琴練習,甚至是Steinweg, Steinway, Bechstein, Schimmel, Bluthner...等等名貴之琴。他說「我們是工廠,弄壞再修就好,不用怕」,於是在那段時間中我累積了非常多的經驗,好的壞的,成功的失敗的,令人安心的是就算失敗了,周圍也有這些老經驗的靠山能夠請教,修正作法再嘗試。除此之外,工廠裡的琴極其多元,品牌不同、產地不同、年份不同、型號不同、狀況不同,有很好的琴也有很爛的琴,有很輕鬆能夠處理的情況,也有令人頭大的麻煩事。總而言之,1.琴種類與數量多,2.可以自由動手不用擔心失敗,工廠給予我這兩方面支援是我能走上職業的最大幫助。我相信若是沒有來到一心,我絕對仍需要很多年才有可能學到目前擁有的經驗。
 
在台北廠實習的時間中,我覺得很開心也很享受,學到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事物,認識許多朋友。我很喜歡這種工匠工坊式的環境,從前在藝術領域工作的我,對於此種方式、空間並不算陌生,很多我的藝術家朋友都有類似的工作模式,稍有不同的是工廠的作息比較嚴格、環境比大多數藝術工作室刻苦、體力負荷較重...等等,最不同的大概是師傅們總是非常謙虛,認為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麼,不會強調某台鋼琴是自己的創作,有時甚至開玩笑自嘲這是落伍的工作。但以我看來,若說到完成工作的投入程度以及專業技術,這些師傅們跟最認真的藝術家沒有兩樣,工作不是為了交差,而是為了將事情做到理想,不馬虎也不摸魚,總是盡心盡力達到自己的要求為止!有些小事讓我印象深刻,例如他們總是在開工前5分鐘就將自己準備好工作狀態,又或者每次我需要什麼零件工具,他們總能在幾秒鐘之間從成千上萬的東西中找出來,外人看來可能混亂又髒的地方,對他們來說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。類似的事總是讓我佩服又覺得有趣,這種敬業精神,或者說是工匠精神,讓我慢慢體會到此處的真正之美,與我最初所見的器物之美相映成趣。在實習的過程中,我也按先前的打算,一邊用相機將這個地方記錄下來。
 
逐漸熟悉各項工作之後,陳先生開始派我去服務購琴的客戶,那又是另一面的學習。與工廠工作焦點不同,客戶滿意是現場服務的終極目標,提供鋼琴上的專業技術只是客戶滿意的一部分因素,還有其他部分屬於技術之外。我的調音老師曾經教過我,必須舉止有禮,尊重自己的專業,將合適彈奏的鋼琴呈現給客戶,才能稱得上是一個調音師,否則只不過是一個亂轉板手的人罷了。這個教導成為我信奉的工作哲學:注重自己的舉止談吐,尊重自己的專業,尊重客戶,盡己所能,將鋼琴調整到我自己覺得理想的狀態才交給客戶。在累積現場服務的經驗中,我也漸漸體會另一個重點:同理心。客戶是個真真實實的人,是一個擁有鋼琴的人,是一個愛好音樂的人,是一個對鋼琴有某種期待的人,如果我的心態能夠跟客戶一樣,像是我自己擁有這台琴,一樣地喜好音樂喜歡彈琴,一樣對這台鋼琴有期待,那我才能夠呈現令他滿意的服務。一心的客戶如同廠中的琴一樣多元,從專業鋼琴家到完全外行人都有,演奏技術差異大,鋼琴用途也各式各樣,在與這些形形色色的客戶接觸中,我瞭解到同理心並不容易,但那是值得持續學習的方向,跟精進專業技術一樣重要。
 
之後我數度前往越南廠學習。現在的越南與當年的台灣有點類似,經濟正在起飛,中產階級正在興起,各行各業都顯得蓬勃,人民也越來越富裕。二十多年前,陳先生看好此地的優勢以及未來發展,在胡志明市建立了一心鋼琴越南廠。
 
越南廠的規模遠大於台北廠,是現代化生產線式的工廠,雖然整理琴的流程與台北廠大致相同,但越南廠的分工細且明確,150名員工分成數個大組:拆琴、維修、調整、噴漆、組裝...等等,每一組中又分為更細項的工作由專人負責,直立式鋼琴與平台鋼琴的工作人員也各自獨立。流水線的生產方式,速度快效率高,每位員工都專注在自己負責的工作上,負責拆解鋼琴的人不停地拆解鋼琴、負責鍵盤水平深度的人員整日都在做鍵盤水平深度、負責打磨槌頭的人員整日都在打磨槌頭,負責更換棉繩的人隨時都在更換棉繩,源頭有原料不停地進入,所以生產線不會停止。
 
就個人的喜好而言,我喜歡工匠式工坊勝於生產線,但我瞭解,生產線工廠才是做生意的方式,由一個專人從事特定工作,能夠使完工的品質與速度都達到最佳,這位員工雖然不是通曉所有工作的全才,但他是這項工作專家中的專家。因為具備這種生產能量,一心鋼琴才有辦法在中古鋼琴市場佔有一席之地,不僅銷售自己生產的鋼琴,也為其他供應商代工。
 
雖然我說喜歡工匠工坊勝於生產線,但其實我很享受欣賞生產線的壯觀及效率,看著數以百計千計的鋼琴被拆解,編號,然後被拆解的零件依序進入每一站工作處理,每一位員工都為一台鋼琴中的小小部分貢獻了小小的新生,有些站的成品會成為之後某些站的原料,有些成品則前往完工區等待組裝,待所有零件都被處理之後,他們被重新安裝回自己原本的身體,經過整調與調音,原本一起工作的零件再次偕同工作,但不再是最初磨耗、陳舊、運作不良的樣貌,而是體質強健聲音美麗的全新鋼琴,奇妙的是這台鋼琴仍具備著原本的靈魂,從音色或觸感中仍然可以知道它過去的樣貌。看著生產線流程,就彷彿看著一個生病憔悴的人一步步地回復身體,最後以健康強壯的姿態重新出現,但並不是變成另一個人,他仍是原本的他,是一個健康的他。越南廠在數量及效率上的壯觀,讓我印象深刻,我也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服務市場需求,讓所有想要彈鋼琴的人都能以負擔得起的價格購得理想的鋼琴。同時,看著大量舊琴不停地變身為新琴,也帶給我某種感性上的想像跟滿足。
 
我覺得自己十分幸運,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,甚至覺得從前的職涯經歷:工程與藝術,似乎就是為了調音師的工作而準備,畢竟鋼琴調音正是一個兩者結合的工作。更讓我覺得幸運的是,在走上職業的路上,遇到這些人。我的老師朱柏麟先生、一心鋼琴的陳水勛先生以及所有師傅,他們教導我許多專業知識,更重要的是他們所示範的敬業態度:總是準備好自己,總是盡忠職守尊重自己的專業,總是自我要求日日不變。在通往職業的路上,這是一心工廠給我的寶貴贈禮,如果從一個外人的眼光看來,一心鋼琴台北廠不怎麼起眼,但是對我來說這裡美極了,不僅僅是器物呈現出混亂中隱含秩序的美感,在這裡工作的人們所具備的工匠精神,讓我覺得閃閃發亮,我真心喜愛這個亂遭遭的小地方!這是一段奇妙的旅程,而這旅程仍在繼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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